现象级禁片背后
最近,雷马克的长篇小说《西线无战事》被网飞翻拍成电影,引发一大波关注。
毕竟是经典,常拍常新,对比前几版,网飞这版可谓抓住了原著精髓,个人认为,这是迄今为止最好的一版。
若问原著精髓是什么?就藏在书名里。
整本书充斥着对血肉横飞的第一次世界大战深入毛孔的血腥描写,间杂赤裸裸的灵魂独白,犹如将剥去皮肤的人放逐到狂风暴雨之中,最后压轴的点睛之笔却是帝国媒体报刊上不痛不痒轻飘飘一句——西线无战事。
真乃奇崛沉郁之笔法。
老雷当年写这书,糟了大罪,被剥夺国籍,远走他乡,首版改编电影,亦遭大幅删改,乃至禁映。
网飞虽改的不错,但比起原书,终究差点意思,许多幽微深刻的细节,都未能用镜头语言复刻。
今天,就让我从《西线无战事》这本书里,为大家深挖一下电影里看不到又极为重要的东西。
在《西线无战事》一书开头,雷马克并未像那些俗套的战争题材作家,一上来就咣咣整活儿,写那些烽烟炮火下的断臂残肢,或是白骨露于野的惊心惨状,而是像唠家常那样,用幽默的口吻,讲述了一群战场上的“吃货”。
换防那天,保罗和战友意外得到了双份食物。
长着番茄脑袋的炊事班长给他们发了双份香肠,双份面包,双份雪茄。
一时间,士兵们欢天喜地,犹如过节吃席,有的士兵甚至搞到几个脸盆,将食物塞得满满当当。
保罗收下十根雪茄,二十根烟卷,两块嚼烟,又用嚼烟换了十根烟卷,暗爽了一句:四十根烟足够我抽一天。
四十根烟,抽一天。
读到此处,令人心惊。读者会想,四十根烟,怎么也得抽他个三五天吧,谁曾想仅仅是一天的“口粮”!
行文至此,雷马克关于战场的厮杀一笔没提,读者却得以从烟的数量上,一窥战争的残酷和士兵烟不离手的焦灼。
交代完这些,雷马克单刀直入,道出关于“双份食物”、“双份烟草”的令人不适的真相。
十四天前,保罗一行德国士兵去前线换防,那里被认为相当太平,为此,军需官为全连150多名士兵预备下全额的粮食,谁料,在最后一天,突遭英国重炮
猛轰,伤亡惨重,一半人殒命。
这样一来,保罗等幸存下来的士兵,就分到了双份口粮。
面对战友用命换来的双份口粮,幸存的士兵何以欣喜若狂?是他们全无心肝?还是战争让人异化?
雷马克在书里做了回答:因为死太容易,死离我们太近,为此,一切都显得那么新鲜强烈——美味的食物,火红的罂粟,香烟和夏日的风。
写出《西线无战事》的雷马克,曾是一战时期德国士兵,这种不合常理又符合逻辑的人性异化,若非亲历沙场的老兵,断不能表达得如此真切。
唐朝时,有个名叫王翰的“老兵”(架部员外郎),写下了具有相似思想内核的诗句:
葡萄美酒夜光杯,欲饮琵琶马上催。
醉卧沙场君莫笑,古来征战几人回。
保罗等人听闻战友弗兰茨负伤,被搁置在圣约瑟夫医院,动手术锯了一条腿,他们首先冒出的想法是:
他大腿上中的弹,是个不错的返乡证。
弗兰茨是保罗发小,他的母亲是一个善良的胖女人,出发那天,她陪儿子来到火车站,哭了一路,哭成了一滩泥、一滩水。
眼看要发车,胖女人一把拉住保罗的胳膊,求他帮忙照看弗兰茨。
保罗嘴上答应,心中却有疑问:在战场上,一个人怎么照看另一个人?
弗兰茨被锯了条腿,面如死灰,躺在病床上,向前来探视他的战友点了点头。
保罗宽慰道,你这就能回家了,要等到休假,起码还要熬上三四个月。
其实,弗兰茨的光景,离死亡不远了。
另一个士兵米勒,看中了弗兰茨那套军靴,装作不经意的,将靴子提起来,颤抖着问道,弗兰茨,这双靴子你还要带着吗?我能用别的东西跟你交换吗?这玩意前线用得着。
弗兰茨摇摇头,表示不愿交换,这双军靴是他最好的东西。
米勒心里明白,若弗兰茨死了,护理员就会马上将军靴带走。
于是,米勒恋恋不舍瞅了眼军靴,说明早再来看弗兰茨(他放不下靴子,要过来亲自守着)。
这天下午,弗兰茨病情加重,保罗守在病床前,安慰他:截肢没啥了不起,有的人两条腿都没保住,还有人失去了胳膊。至少,你现在可以回家了。
弗兰茨看着保罗,真的吗?
当然了,你马上就能回家修养。
弗兰茨示意保罗靠近,向他低语道:我不信。
保罗说,相信我,弗兰茨,几天后你就知道了,截肢不是什么大事,比这更重的都好了,现在的假肢很好用,装上假肢,你根本感觉不到缺了什么。
弗兰茨没搭腔,没头没脑说了一句:以前,我想当个林务官。
保罗弯腰凑近弗兰茨,跟他说话,仿佛这样能救他的命:
弗兰茨,你还有机会的,不过你可能先得去克洛斯特堡那边的疗养院疗养一番,那边有很多别墅,透过窗子,你能看见大片田野,庄稼熟了,落日余晖照在稻田上,还有白杨树林旁边的小河,以前咱们常在河里刺鱼。你可以再弄个鱼缸养鱼,可以出去散步,如果你乐意,还可以弹弹钢琴。
弗兰茨呼吸急促,脸湿了一大片。
保罗这番话让他破防了。
突然,弗兰茨呻吟起来,喉咙发出呼噜声,最后的时间到了。
保罗一跃而起,呼叫医生,看见一个白大褂,一把抓住他:您快来看看吧,弗兰茨要死了!
医生挣脱了保罗,问身旁的护士,怎么回事?
护士说,二十六床的,截了一条大腿。
医生大叫,我怎么知道你说的是谁?我今天截了五条大腿!
回光返照之际,弗兰茨将保罗叫到耳边,说了最后一句话:
把靴子带给米勒。
雷马克将自己在一战中亲历过的肉搏战写进了《西线无战事》里,分明是如实记录,却又显得字字惊心,情节可怖。
一战中,近身肉搏时,拼刺刀已失去意义,冲锋时流行拿着手榴弹和铁锨。
刺刀在刺进去时,经常卡住,只有往对方肚子上猛踹一脚,才能把它拔出来。这个瞬间,自己也很容易被刺上一刀。同时,这种刺刀还常常折断。
与此相比,磨快的铁锨是杀人利器,携带轻便,用途多样,不仅可以戳敌人咽喉,还可用来搏击,又狠又猛。一铁锨挥出去,斜砍在敌人的肩膀和脖颈之间,顺势一沉,很容易劈到胸部。
网飞版电影开头,保罗挥舞着铁锨,嘶吼着冲向敌方阵地,当头一铁锨,连肩带胸,鲜血四溅,下个瞬间,声音全消,突然黑屏,显出片名——西线无战事。
这一系列干脆利落的镜头语言令人印象深刻。
而在《西线无战事》的书里,对战争惨状的直白描写,同样充满画面感:
我们眼睁睁看着一个活人,被炸掉了脑袋。看见一个奔跑的士兵,被炸飞了双腿,靠着残破的身躯,挣扎着爬到了下一个弹坑。
有个一等兵,拖着被炸碎的膝盖,靠着双手爬了两公里。另一个一等兵跑到急救站,手里捧着涌出的肠子。
我们看见没有嘴的人,没有下巴的人,没有脸的人。我们找到一个伤员,他为了不致失血而死,紧紧咬住胳膊上的动脉,咬了两个小时。
太阳下山,夜幕降临,炮弹又在咆哮,生命到了尽头。
在描写了大量地狱般场景后,雷马克竟能荡开一笔,将笔墨落着到两只偶尔造访战场的蝴蝶上。
《西线无战事》图书封面,捕捉到了原著中的蝴蝶细节
两只蝴蝶在战壕前飞舞了整整一上午,它们是黄赤蝶,黄色的翅膀上长着红色斑点。它们怎么会来这儿?四周没有任何植物和花。
它们落在一个头骨的牙齿上歇息。
尸骨成堆的战场上,两只蝴蝶翩翩飞舞,这是怎样一种残酷之美?
《西线无战事》描写被战争毁掉的一代人,即使他们躲过了炮弹。
这个开宗明义的主题,在主角保罗战争间歇的返乡假期中得到了最有力的呈现。
保罗回到家,为了不让母亲担忧,谈到战场状况时,尽量轻描淡写。
吃饭时,母亲突然哽咽着一把抓住保罗的手:前线是不是很可怕啊?
保罗摇摇头:不,妈妈,不可怕,我跟战友们都待在一起,所以没那么可怕。
母亲又问,可前一阵邻人的孩子回来,说前线特别可怕,使用毒气和各种招数。
保罗若无其事,笑着说道,哎,妈妈,说什么的都有,那孩子不过是胡说,你看,我这不是很壮实?
一番“表演”后,保罗走出家门。
电车刺耳的刹车声,让他吓了一跳,以为是呼啸的榴弹。这时,保罗感到有人拍他肩膀,原来是他的德语老师。
这个为人师表的家伙,假积极地问道,我听说,你们在前线伙食不错,你气色很好,保罗,很健壮。后方供给差很多,但这是理所应当的,必须把最好的留给我们的战士。
在家休假期间,保罗有件为难的事,那就是将弗兰茨阵亡的消息,通知他的母亲。
弗兰茨的母亲当即崩溃,眼泪狂飙,摇晃着保罗叫嚷:他死了,你为什么还活着?你们究竟为什么都活着?
保罗不知该说什么。
弗兰茨的母亲瘫在地上,哭着问,你看见他了吗?他是怎么死的?
保罗说,他心脏中了一枪,立即就死了。
弗兰茨的母亲盯着保罗,怀疑地说,你撒谎,我能感觉到,他死得很惨,我听见了他的声音,夜里我感受到他的恐惧。跟我说实话,我想知道,我必须知道。
保罗咬紧牙关,强撑着回答,我当时就在他身旁,他真的马上就死了。
直到保罗赌咒发誓,弗兰茨的母亲才勉强接受了这个“事实”,临走时,她将一张弗兰茨的照片送给保罗。
照片里,弗兰茨穿着新兵制服,靠在一张圆桌边,桌上放着一杯啤酒。
在假期的最后一夜,保罗早早上床,母亲来到他的房间,以为儿子睡了,保罗也假装如此。他觉得,要是醒着跟母亲说话,他会演不下去,会崩溃。
母亲一直坐到快天亮,佝偻着身子,保罗假装醒来,说道,去睡吧,妈妈。坐在这儿会着凉的。
母亲说,以后我有的时间睡觉。我早就想告诉你,多当心法国女人,她们很坏。
保罗内心狂呼:
母亲,母亲!对你来说,我还是个孩子,为什么我不能投入你怀中痛哭?为何我总要坚强而镇定?我确实比一个孩子大不了多少,柜中还挂着我儿时短小的衣裤——那不过是不久以前,为何都成了过去?
保罗压抑火热的情感,冷静地说,我们的驻地没有女人,妈妈。
在前线一定要小心啊,保罗。
好的,妈妈,我会小心的。
或许你能找到个不太危险的差事。
是的,妈妈,也许我能调到伙房,有这种可能。
那就去伙房,哪怕别人说闲话。
好的,妈妈。
晚安,我的孩子。
晚安,妈妈。
母亲走出房间,拉上门,黑暗侵蚀进来,保罗拼命将脸埋在枕头里,不让自己哭出声。
菲茨杰拉德在《夜色温柔》中,关于西线战事,写了这么一段话:
西线的战事绝不可能重来一遍了,很长时间内都不可能。年轻人以为他们还堪再战,其实根本不行。他们也许能再打一遍第一次马恩河战役,可是这个,不行。这种战争需要信仰,需要多年积攒下来的富足和安全感,还需要各阶级之间确定而明晰的关系。
你必须有比你所能记忆的还要悠久而且使你能全心全意的情感根源。你必须记得圣诞节,记得皇太子和他的未婚妻的明信片,还有瓦朗斯的小咖啡馆、柏林菩提树下大街上的啤酒屋以及市政厅的婚礼,记得去德比看赛马会,记得爷爷唇边的胡子。
这是一场爱的战役—消耗掉了一个世纪的爱,我整个美丽且安全的世界,都随着这一阵爆炸带过的狂风,在我面前炸得粉碎,化为乌有了。
《西线无战事》对于战争的反思,借保罗战友——“思想家”克罗普之嘴说出。
克罗普认为,宣战日应该成为民间节日,收门票,放音乐,就像观看斗牛。
之后,两国的部长和将军们应该在斗兽场上穿着泳装,手持棍棒,相互搏斗。谁活下来,谁的国家就算赢,这比让一群不该参战的人,在这殴斗更简单更痛快。
克罗普接着说,想想真奇怪,我们在这儿,是为了保卫我们的祖国,可法国人在那儿,也是为了保卫他们的祖国,到底谁是对的?
保罗说,也许双方都对。
好吧,双方都对。可我们的教授、牧师和报纸上都说只有我们是对的,我们也希望如此,而法国的教授、牧师和报纸上,也说他们是对的。这是怎么回事?
克罗普和保罗关于战争的对话,吸引了许多士兵,他们纷纷发表自己的看法。
战争究竟是什么?一定有人从战争中获利。
好吧,我可不是其中一员。
你不是,这里的人都不是。
那谁是?对德国皇帝又有什么好处?他已经应有尽有了。
那可不好说,迄今为止,他还没有过战争,而每一位伟大的皇帝都要经历至少一次战争,否则就无法青史留名,你们去看看课本吧。
将军们也是因为战争才被载入史册的。
肯定有些幕后指使者,靠战争发了大财。
1918年10月,战争即将结束之时,士兵保罗阵亡,那一天,整个前线寂静无声,报纸上的记录仅有一句:
西线无战事。
类似保罗这样的士兵,都不过是半大小子,参战前是名德国高中生,他和他的同学们在老师鼓舞下自愿从军。
1915年11月11日,高中生保罗和同学正在上体育课,练双杠和单杠,
体育老师将他们叫到跟前,给他们读了一份报纸,内容是德军再次取得胜利,俘虏了很多敌人
放下报纸,体育老师慷慨激昂地说道,我们也是男人,也能帮上忙,他要求学生马上跟他去地区指挥部,志愿报名参军。
见现场鸦雀无声,体育老师盯着这些学生,强忍怒气,轻声质问,是否有人懦弱到不敢跟我去?
一个学生回答,去之前,我想先和我父亲说一声。
体育老师猛地转向他,用讥讽的口吻说道,瞧瞧这位宝贝,他要先和父亲说说,说不定他还要和奶奶谈谈。
现场爆发出一阵笑声。
体育老师举起手,放在这名学生肩膀上,换了一种友好的语气,你是跟我们一起呢,还是不去?
学生点点头。
就这样,体育老师带着保罗和他的同学去了地区指挥部,一路上,体育老师向学生们讲了许多关于战争的光荣事迹,这些学生怀着崇高的心情,毅然报名从军。
后来,保罗得知,这名鼓动他们参军的体育老师,并没有让自己的儿子参军,他的儿子同保罗年纪相仿,在另一所学校读书。
但知道这件事时,保罗早已身在前线。
结语
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开战诸国,其实都沾亲带故。
当时的德国皇帝威廉二世,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外孙,英国国王乔治五世,是维多利亚女王孙子,俄国沙皇和西班牙国王,则都娶了维多利亚女王的孙女。为此,维多利亚女王,被称为欧洲的祖母。
这些欧洲各国的扛把子,写起信来,互称表哥表弟。看似亲热,其实各怀鬼胎。
经过俾斯麦调理的德国,尤其活跃好战,威廉二世一心要超越英国,决定建立一支比英国海军更强大的德国海军,由此引发军备竞赛。英王乔治五世见状,明白了一件事情:只有狠狠打一仗,才能阻止他的德国表兄。
于是乎,几个欧洲列强,经过工业革命,个个肌肉发达,一干起来,各自殖民地,也纷纷助拳,从“家庭纠纷”搞成了“世界大战”。
列强无义战,像保罗这样的参战士兵,注定只能是炮灰。
《西线无战事》完美的诠释了这点。
一战全面爆发时,在历史宏大叙事的背面,一个叫卡夫卡的小公务员在日记中写道:
8月2日,德国向俄国宣战,下午游泳。
END
部分参考资料:
《西线无战事》,(德)雷马克 著,姜乙译 上海文艺出版社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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